说到香港电影,都想得起什么?

“说香港电影,都想得起什么?”一个朋友问。

“啊,《重庆森林》、《东邪西毒》,我基本能背下来;《东成西就》我也可以;《金玉满堂》的干炒牛河和咕咾肉我都试着做过;周星驰的所有电影对白都背得下来;《无间道》三部也基本提头知尾……”

“不是不是,我问的是,你都怎么看的香港电影?小时候?去电影院看的吗?”

朋友说,他那么问,是因为他记忆中的香港电影,许多不是电影院看的,而是大客车小屏幕播的录像片。

那会儿,为了看完一部许冠杰的电影,他坐一辆大巴,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回程路上,看了另一部钟楚红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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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

的确。

小时候啊,有些电影是学校组织去看的,但大多根红苗正;有些是电视上看的,比如电影频道会反复播放《英雄地英雄泪》(张耀扬最后大战刘松仁)、《青蛇》(张曼玉、王祖贤、吴兴国、赵文卓的“大威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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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电视上播时叫《满汉全席》)、《九品芝麻官》、《旋风小子》(多少人通过这部认识了徐若瑄和张震岳?)、《新少林五祖》(李连杰和邱淑贞从此深入人心)、李连杰的《方世玉》第二部(我周围许多人知道萧芳芳和郭霭明,由此而始)。

逢年过节,比如春节期间,会放一部《大话西游》。本地有线电视,会偶尔来一个《新龙门客栈》、《黄飞鸿》之类。

之前看《漫长的季节》,里头1990年代末,东北开录像厅,贴《古惑仔》的海报招徕顾客——同期在无锡,郑伊健走红的,大概是《风云》、《中华英雄》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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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等》里,1940年代的上海,有个推拿医生小心翼翼地希望看电影,“要打得好一点的。”他太太补充:“要人死得多一点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录像厅里流行的港片,的确也多是这么走走刺激路线的。

1993年《我爱我家》里,王奎荣老师说了段话,很概括1990年代,大家对香港,以及香港电影的态度:

“香港嘛,经济发达,物质丰富,购物天堂,犯罪乐园……谁不想去以身试法呀?”

至于找《东邪西毒》、《重庆森林》这类文艺片——当时所谓的闷片——来看,得找当时的VCD、DVD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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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时光荏苒,砍砍砍打打打的记忆淡化了。记忆塑封了经典。比如古惑仔这种砍砍砍的,上了海报,进了录像厅,就成了经典回忆。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看的香港电影,不是王家卫、杜琪峰们的样子。那会儿看的,是一种手工作坊式的感觉。

小作坊,糙米但有劲儿。

1990-1992,周星驰在25部电影里担任主要角色。翻来覆去的赌字系列。翻来覆去的精武门系列。翻来覆去的逃学威龙。翻来覆去的鹿鼎记。

这就是当时的香港电影做派。一部电影可能拍三周就收工。每个镜头5秒左右长度。靠密集的笑料混过去。后来陈嘉上提过,当时周星驰已经不喜欢香港电影这套搞法了。

而众所周知,周星驰后期能自己做主时,电影产量是下去了的,也有自己足够的风格痕迹了。

但那份泥沙俱下、粗制滥造但噼里啪啦的热闹劲儿,可能才是我们记忆中港片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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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年代的老香港电视电影多了,便容易出戏:演员就那几个,来回换。

朱咪咪到哪里都是演老娘,江毅遍地演柯镇恶,倒还罢了;刘洵老爷子,《新龙门客栈》里是太监;《九品芝麻官》里是太监;《笑傲江湖》里还是太监。

到后来,发现连衣裳都是那么几件。徐锦江同样一个白发长须造型,《鹿鼎记》里演鳌拜,追着周星驰的韦小宝满紫禁城跑;《九品芝麻官》里连头套都是同一个,换个袍子,就是豹子头,照样追着周星驰的包龙星满广东跑。

《鹿鼎记》里,温兆伦演的康熙被个侍卫误踩住,喝问:“你叫什么?”“奴才温兆伦!”好,回去诛你九族!”两年后《九品芝麻官》里,黄一飞演的县官陈大人,屡屡出镜,就是不提叫陈什么;只有中间周星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皇帝告状时说,县官叫做陈百祥——熟看周星驰电影的到此不免喷饭:果然天涯海角,周星驰还是忘不了这个蹭唐伯虎银子的祝枝山。

老港片粉丝说港片接地气,有味道,让人看着舒心,其实大多在此种环节。

质朴简陋,但不惮于跟观众玩儿些出戏的细节。吐槽了自己,陶冶了别人,跟观众也互动了。而且也为了这个,大家都能接受老港片式的逻辑,有点儿“别较真儿,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热闹热闹”的调调。

大概熟悉的电影或角色,在经历过的人而言,是潜藏的密码。比如,看《一代宗师》,望见金楼里刘洵偶一侧脸,你会拍案:“黄麒英!”或者“贾公!”这就只有把《黄飞鸿》或《新龙门客栈》看熟了的,才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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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过老版《天龙八部》的人,不会明白梁家仁在《唐伯虎点秋香》里演个大而无当的武状元,本身是件多好笑的事儿;《功夫》里塞满了老香港功夫迷才明白的密码,但到最后,你也很难跟人解释,让梁小龙这个过去的陈真来演火云邪神,是周星驰怎么样的敬意。这样的致敬,没法在宣传通告里大肆念叨,只在观影人的心里。

到了21世纪,就是《无间道》,就是杜琪峰和刘伟强们你一部我一部的画面盛宴了。杜琪峰的纵深站位和舞台式打光被全世界念叨,梁朝伟从《无间道》里走出来去了《伤城》继续沉郁。那之后,大家都多少收敛了笑容。21世纪,大家开始了高端大气上档次,也开始了缅怀。《岁月神偷》、《老港正传》之类。

单说一下武侠片——我们那会儿,口头都叫“武打片”,打,打得热闹,很重要。

1990年代,港片有过一波翻改金庸原著的经典。大概因为金庸的小说,早已被各色电视剧与电影演绎过了,所以照实了拍,也没必要了。那么:虚构、新编、摘取某个配角的经历来描述,已成习惯。

徐克让林青霞的东方不败反客为主,王晶让李连杰的张无忌英气内藏,《新碧血剑》重点讲述了金蛇郎君,《白发魔女传》第二部给了练霓裳一个归宿,方世玉挂靠上了陈家洛,《东邪西毒》里黄药师与欧阳锋爱上了同一个女子……反正香港观众也能接受“这些是魔改”,所以就这样吧。

金庸的武侠小说连载时,无论反清复明的陈家洛,还是侠之大者的郭靖,甚或排难解纷的张无忌、止战自尽的萧峰,多少都还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不失儒侠气度;但在1990年代香港作品的电影版本中,慷慨豪迈的大侠少了。

张无忌多了心机,令狐冲更想归隐,袁承志从当武林盟主变成了个捕快,东方不败成为主角后似乎也不复一统江湖的野心。

总而言之,原著的金庸江湖,是大侠们行侠仗义的世界,而1990年代香港的武侠片里,更多是大侠们自己的冒险记录与个人传奇,主角更多在追求自我身份、追寻感情,追寻自我的融洽。

这也不奇怪:对1990年代香港的观众而言,经典已成过往;正是接受各色新编经典(所以周星驰才如此受欢迎)与亚文化的同时,找寻自我的时节。对那个即将迎来巨大变化的香港而言,观众可能并不在意当世大侠的豪情,而更在意大时代浪潮下,每个个体自己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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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彻导演曾言:香港电影好在轻快,是所谓群众电影。

现在想起来,少年时录像厅记忆里的港片,大体是喜剧的、手艺作坊式的、玩儿小聪明的、熟人小剧场式的、打打杀杀的味道。

细想起来,俗气但轻快,刺激但热闹。

只是时光荏苒,记忆泛黄,成了经典。

就像《繁花》里出现的那些1990年代港曲,当时自己对纸抄歌词、还被长辈们鄙夷说是口水歌,现在都是时代的记忆。

一个月前,去香港时住九龙,海边一路看。

袁咏仪女士、叶德娴女士、刘嘉玲女士、惠英红女士、巩俐女士、罗兰女士、郑裕玲女士、杨紫琼女士、吴君如女士、梅艳芳女士、张曼玉女士、许鞍华女士……张国荣先生,刘青云先生、曾江先生、张学友先生、刘德华先生、古天乐先生、黎北海先生、梁家辉先生、张叔平先生、黄霑先生、刘家良先生、刘德华先生、袁和平先生……

同去的人中,有一位1998年出生的,只想找王家卫和周星驰。看到其他名字,难免来一句“这些人我也都听过,但没怎么看过……”还问我,“你怎么要看这么多?”

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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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黄霑先生当年想着香江景致,花二十分钟写了《上海滩》歌词,但把不准黄浦江是否真有“浪奔浪流”,匆匆交稿了。叶丽仪老师第一次唱原创粤语歌(之前多是翻唱),也不太熟黄浦江,不知道怎么唱浪奔浪流的感觉,黄霑先生就教她:想象着香江的浪,唱吧:“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这份信手拈来、将错就错的轻快,其中自有一份风流在。

如此滔滔逝水,重重光影,打打杀杀,谑笑放浪。曾经的录像厅与电视屏幕上模糊不清的影像。不精致,但轻快热闹,有俗气,却也有活气。没那端庄,但七情六欲。

那是我记忆中最初的香港电影。

是初次看到另一个虚构世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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