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汉教我的事

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票房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也超出了其在日本本土的票房（6000万美元），使中国内地成为该片的全球最大票仓（7400万美元）。超出了《千与千寻》，使其成为中国内地票房最高的宫崎骏电影，甚至带飞整个清明档破了票房纪录。

这就使得这部电影“为何如此卖座”，和“它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变得同等重要。起码在硬糖君看来，这个片名就居功至伟。

83岁的宫崎骏，在清明节，搭配“人生电影，告别之作”的宣传语，大声诘问：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简直是对我们这些慎终追远、尊老敬老、经常处于人生迷茫期的中国人的精准诱捕。连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都只能算是个点缀了。

港台那边翻译成《苍鹭与少年》，虽然文艺清新，却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新海诚的新片。那是新海诚喜欢的puppy love，久为群众批评稍欠格局。宫崎骏年轻的时候，加入过日本共产党，标准的左翼青年，对土地爱得深沉，充满人生使命感。而新海诚年轻的时候，在看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他和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疼痛成长，等待治愈、渴望被爱、寻求认同。

因此，80岁的宫崎骏适合思考人生，50岁的新海诚适合悼念青春。颠倒一下，两边都会少很多信众。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也唯有搭配83岁的宫崎骏才有此效果。换成任何一个导演，你谁啊，就跑来教我做事。

震撼而直白的主题下，解谜互动又触发了电影的长尾效应。看不懂，聊一聊；看得懂，秀一秀；别人都看不懂，我也来看一看。看到了什么？生活的一切都被集中于现在的一瞬间，戒子须弥，是刹时雪亮还是更添迷惘，端看个人领悟造化。

看不懂的好处

惯于内耗的中国人，一辈子都在做阅读理解。《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次横扫清明档，正是触发了观众的解题机制。如同试卷不允许留白出现，电影也不可能存在破解不了的隐喻。

硬糖君看的那场出片尾字幕时，旁边女生就和男朋友说：“有点没懂，找篇揭秘来看吧！”不用说，打开短视频或公众号，她看到的题目一定是《看“你想“之前，需要知道的25件事》《12个细节隐喻，帮你看懂宫崎骏》《四个关键词解析宫崎骏告别之作》。

可以说，看不懂绝对有看不懂的好处。如同诺兰电影的“谜题叙事”带来的解谜快感，这次《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也因为各种离奇意象引发了影迷的互动传播，缔造出大量话题。宫崎骏放弃的那一部分表层叙事，由积极的观众加以填补。

反战的主题依旧明显，故事一开始就是东京被轰炸，男主真人的母亲久子在火海中丧生。父亲的小工厂搬到乡下、并娶了小姨子夏子做续弦。这一年，是明晃晃让人刺眼的昭和十二年。用我们自己的记忆开启，那就是《八路军拉大栓》：“一九三七年呐，鬼子就进了中原呐！”

真人的父亲曾向儿子炫耀厂里生产的飞机舱壳，这实际反映了当年日本人的狡兔三窟。所有军工分散到各地农村拆成部件生产，让米国人的大城市轰炸计划难以奏效。明明是杀人机器，但真人的父亲像展示手办一样自豪。

至于代表亡灵的哇啦哇啦，看起来像“桂花酒酿乳酪包”无桂花版，QQ捏捏让人好想揉上一把。它们集体出动的样子，和《龙猫》里的煤炭屎鬼相若。虎皮鹦鹉则是德国法西斯的代表，因为他们游街时举的牌子写的“Duch”，与“Dutch”只差一个T。Deutsche可用指代德国人，美国俚语则喜欢念Dutch。

模模糊糊几笔勾勒的飞鹰标志更是实锤，因此留着小胡子带着王冠经常睥睨四方的鹦鹉大王，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落榜美术生。走着正步，喊着口号，逮人就吃的鹦鹉，正是法西斯主义为恶的具象。

鹈鹕不能吃鱼，只能靠吞噬哇啦哇啦来填饱肚子，大概是象征被迫为军国主义服务的普通士兵。有观众认为鹈鹕说海水被污染了，是指日本排放核废水，似乎也吻合宫崎骏一贯的环保理念。

影片中真人的太舅公和鹦鹉王的关系耐人寻味。鹦鹉王有向太舅公汇报工作的行为，但也因为不满意他对世界秩序的安排而掀桌。这很像20年代日本政府和军国主义势力的关系，军国主义势力的抬头一步步将国家纳入战争体系之下。

总之种种政治解谜又与我们中国人的过去和现在息息相关，也难怪大家这么起劲儿。

你一生的故事

和“一生必须要去的N个地方”一样，“老来最后悔的N件事”也是一个热门的写作套路，并且就如宫崎骏的“人生电影，告别之作”，显得更能启发生活。

在澳洲女作家的描述中，人们最后悔的5件事是：希望我有勇气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希望我以前没有那么拼命的工作；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表达自己的感受；希望我能够和自己的朋友们一直保持联系；希望我已经让自己成为快乐的人。日本人比较琐碎，总结了25条，其中也包括没有和想见的人见面；没有对深爱的人说谢谢。

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看，宫崎骏应该亦有同感。在不经意时，我们和很多人已经见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面。硬糖君小学时的好友，因为转学的原因几年没见，初中时回老家又偶然碰上。当时本来约好下午一起玩，中午却被家人匆忙拖上了车。想去告别一声，大人们只安慰：“玩什么，以后再玩。” 

搬家的发小，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一日玩伴”，中学时说好一起养老却断了联系的闺蜜。很多时候，朋友是一期一会的。就像鲁迅回到绍兴，闰土已喊他“老爷”。

对于宫崎骏来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就像走马灯似的人生快闪。真人不停地遇到新的朋友，又不停地与他们告别。分离，在过去的宫崎骏电影里还留有再见的可能，就像硬糖君一直相信荻野千寻会再次见到白龙少年。而在《你想》里，明显能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和颇具仪式感的“告别”。

人老多情，大概就是说的这个年纪的人。他们太知道人生的无常，也太了解曲近终章的寂寥。真人在母亲逝去的巨大痛苦里，遇到了经常掉毛的苍鹭大叔，遇到了自家仆人老太太雾子的年轻版，更遇到了年轻勇敢的少女时期的母亲久子，还遇到了传说中修建神秘塔楼的太舅公……

门内门外对于少年来说是两个世界。门外满嘴跑火车的苍鹭，门内很俏皮可爱。门外老态龙钟的雾子，门内可以乘风破浪。门外死于大火的母亲，门内却是操纵火作为武器的女侠。他们都过着率意的人生，也激励少年真人思考他应该过怎样的人生。

与雾子告别时，对方给了他人偶雕像。与太舅公告别时，真人捡了一块没有被恶意玷污的积木。与母亲久子告别时，他完成了丧母之痛的和解。正如《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原著里的话：“无论时代如何残酷，我们都要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在这本书出版的1937年，当时日本的少年读物里，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已经被赞为英雄。具有自由主义立场的山本有三，希望可以保护下一代的思想，这才鼎力为少年国民出版了系列丛书的最后一册。

宫崎骏也在电影里展露了同样的寄意，金色墓门上写的“学我者死”，大概源自唐人李邕的“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一言以蔽之，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是“二手生活”，不但俗不可耐而且基本等于白活。

站在人生边上

临刑前，金圣叹附耳告诉妻儿：“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大概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美食秘方，只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最想分享的东西。

宫崎骏通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可能并不是想传授他80年都没摸透的人生哲理。只是想用这部作品告别，顺便问问老粉：我活出了这样的人生？就是这样忙忙碌碌热爱动画的糟老头的一生，你可以做个参考，然后过你们自己的人生。

在纪录片《与宫崎骏和吉卜力的2399天》里，较大篇幅都是宫崎骏和好友高畑勋相爱相杀的“虐恋”。因为高畑勋的离世，已经宣布隐退的宫崎骏撤回了“退休通知”。最终，他以高畑勋为原型创造了真人的太舅公，让他在自己的世界搭建积木。而制片人铃木敏夫，则被宫崎骏画成了略微猥琐的苍鹭大叔，巨喙之下露出诡异的鼻子和眼睛。

不过没关系，苍鹭在电影里有多不堪，现实里铃木的爆料就有多大胆。据铃木说，宫崎骏会偷偷模仿高畑勋的笔迹，“对他着迷、尊敬到如此程度！”高畑勋看好近藤喜文，宫崎骏更是在酒馆对铃木哭诉：“我啊，15年来将青春献给了Paku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单看这些日式暧昧文字，硬糖君已经脑补了三剑客“我爱你，你爱他，他爱我”的大戏。真正泪目的是，有一回宫崎骏的橡皮擦丢了，他急得楼上楼下到处找，嘴里不停念叨：“一定是被Paku桑拿走了，快还给我！”而砍我一刀的是，此时距离Paku桑去世已经八个月了。原来，好友已经作为一种身体的直觉种在宫崎骏心里。

1910年，托尔斯泰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仍在每天写日记。想修改以前的著作，和读者辩论，甚至想等身体好点去一趟中国。高频词汇是略带调侃的“还活着”，高频事件是和老婆闹矛盾。某天，他突然写下，“所谓爱，就是在一切现象当中去认识自己”。

这大概可以放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海报上。人生到了暮年，最遗憾和最珍视的恐怕还是各种各样的“爱”与“悔”。张岱在墓碑上细数早年的爱好和晚年的落魄，连“好娈童”也不隐藏。歌德晚年则“老不自重”，在诗里疯狂陈述他对相差五十岁少女的挚爱。爱情无疾而终，老年维特并不潇洒。

宫崎骏的告别之作，可能赶不上黄金时期的艺术成色，但却落在了“告别”二字上。他肯定知道真正深入浅出的动画应该怎么做，只不过这次为了好友、也为了自己选择任性一回。没有答案，就是标准答案，你的人生只由你自己决定。

不由地想起当年明月给《明朝那些事儿》的结局，“我之所以写徐霞客，是想告诉你，所谓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与一件事情相比，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