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翻红的苏联风格后朋音乐,为什么能和二次元老婆结合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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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尔瓦多,他有160个同类视频在B站

怪物马戏团 | 文

当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自发性走到一起时,就证明了它们在底层有着某种奇妙的共性——例如,东欧后朋和二次元萌妹的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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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朋(Post-punk)是一种阴郁的音乐风格,它主要来自70年代的英国。后来传到了苏联,演化成独具特色的苏联后朋。苏联解体后,这种分支风格极速衰落,直到近几年忽然复兴,成了网络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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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它复兴后,被称为“Doomer音乐”,总是配着这个标志性的忧郁形象。然而这看似和动漫八竿子打不着的音乐,却在最近,与无数二次元少女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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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再去B站搜索“后朋”,会发现大多数视频,都配上了二次元少女和现实融合的背景图。其中孤独摇滚尤其常见,前段时间,《明日方舟》的新春会上也出现了以这种方式制作的MV,可以说,如今的东欧后朋,已经在中国互联网上愈发二次元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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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虽然Lo-fi的合成波音乐,一直有用二次元少女做背景图的传统,但它们的起源本就有共性,都源自千禧年的互联网文化。

相反,东欧后朋和二次元似乎毫无联系,更奇妙的是,你几乎无法在别的摇滚/金属风格中找到这现象。比如与后朋“相似”的后摇,这类视频的占比就小得多;哪怕换成英伦后朋,也很少有人会给乐曲配上二次元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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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东欧后朋成了二次元少女的舞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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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答这问题,你需要了解二者深处,所蕴含的那种共性;首先,你得真正理解东欧后朋。

后朋曾在80年代的苏联地下盛行,大规模的复兴看似发生在2019年底,代表是白俄罗斯乐队Molchat Doma。

他们原本名不见经传,录了两张专辑还默默无闻,却在油管上意外爆火,带着一批延续苏联后朋风格的乐队,名气如火箭般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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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这类风格在独联体国家,是在2010年后复活的,当时俄罗斯的经济开始下滑。在14年的电影《危楼愚夫》中,男主有一段数分钟的长镜头,他穿过阴郁的雪夜,走过一栋栋崩塌边缘的赫鲁晓夫楼,在良知的驱使下,毅然走向毁灭,背景响起的就是维克多·崔最具后朋韵味的曲子之一:《寂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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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镜头形似法国电影《坏血》

后朋的曲风差别巨大,它其实是一种文化运动,几乎和朋克同时出现。后朋有一种内聚的自毁倾向,它对合成器的大量运用,突出的贝斯旋律线,忧郁低沉的嗓音,融为一种黑暗阴郁的浪漫。

这种风格的编曲结构通常是回旋性的,数个小节不断重复,总是转回原点,没有多少上升。可乐曲却又一直在前进,节奏永不停歇,仿佛被某物驱使着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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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Перемотка(倒带乐队)

去听独联体时代的东欧后朋,就仿佛见证一望无际的虚无融入夜幕,夜色冲刷过废弃的工厂、探入黑暗的烟囱塔;大革命后的灯火在远处漂浮,虚惘的繁华游离在将历史稀释的空气中,然后音符载着你驶过这一切,驶过时间和失败。

后朋的鼻祖,是The Cure、Joy Division这些英国乐队,The Cure曾是我的最爱,我淘过许多他们的打口碟,后来在大学时光,我还和友人组乐队表演过Joy Division和维克多·崔偏后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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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受:哪怕采用类似的作曲/演奏方式,维克多·崔和前两者的音乐也截然不同。很长时间,我都说不出这种模糊的巨大差异在何处,直到多年后,我对世界的了解变得更深。

东欧后朋最大的身份不是后朋,而是独联体国家的命运。Molchat Doma来自白俄罗斯,这里不如俄罗斯和乌克兰那样容易让人联想到苏联,但它依旧在其冲击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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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美剧《切尔诺贝利》的原著,就写于白俄罗斯。乌克兰的核电站爆炸后,大量辐射余尘飘向了白俄罗斯,让其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而苏联留下的、导致的种种一切,都如同那场爆炸一样改变了这个国家。

Molchat Doma的名字意为“沉默的楼房”,仿佛那些他们封面上,形如尘封纪念碑的去日遗物,它们是组成现实废墟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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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英国的后朋音乐更像是自省的产物:The Cure歌唱失落的爱、个体的死亡,以及回忆的消散;而Joy Division则是其主唱的投影,他深受癫痫折磨,曾在台上发作,并最终在出轨与离婚的内心折磨中自尽,留下一首著名遗作:爱会将我们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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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欧后朋中,撕裂人心的,是某种更庞大的事物。

现在,你可以找到许多对Doomer音乐和东欧后朋的科普,但其中有一些陷阱:因为部分科普的来源,是后苏联时代的欧美乐评,或那些不赞同苏联音乐的苏联乐评人。要了解事实,你需要在亲历者的叙述中翻找。

一个广泛误解是:苏联后朋之风是由苏联摇滚教父维克多·崔掀起的。他的确对整个苏联音乐都造成了巨大影响,部分歌曲也很有后朋韵味,但其实在他之前,苏联的后朋乐队就已经出现了。在采访中,俄罗斯后朋乐队Ploho特意纠正过西方乐坛的这种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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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摇滚乐,是在高压中度过襁褓的。60年代,披头士和滚石被走私到了苏联,严苛的审核,让音乐无处安身。于是,人们将唱片偷录在废弃的X光照片上,其上全是人的骨骼图,它们被称为骨骼唱片(Ribs),音乐就在骨头上流淌,在骸骨间躲藏、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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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骼唱片中,就连曲目有时都是随机的,人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唱片,而且只能播放数次。在当时,许多X光照都属于因绝症而死的人,这让这些唱片仿佛一种来自死者的回响,多数都已无法播放,又仿佛其背后消逝的时代,这时代也和这些唱片的播放次数一样,脆弱而短暂。

但这些被官方禁止的唱片,又仿佛在穿透某种屏障:在它们之上,只有众生如一的骨骼,一种平等,将世人连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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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高压下,还是诞生了对西方摇滚的模仿者,甚至出现过Цветы(花)这样专辑销量超1200万的乐队。较为温和的摇滚在70年代的苏联地下绽放过,但很快,他们就被禁了,在当时的苏联,娱乐只能是淡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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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极乐迪斯科》会诞生在爱沙尼亚?或许就是因为,后期苏联对爱沙尼亚的文化管制较宽容,摇滚乐和文艺电影,从70年代一直盛行到了解体,所以留下的恨没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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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沙尼亚,1980s

窒息般的管制,持续到80年代,又开始放松了。于是摇滚乐回归,但没了70年代的乐观色彩,阴郁和愤世嫉俗的斗志开始入侵,维克多·崔的时代来了。

维克多·崔是苏联摇滚的领袖,他是所有歌词与乐句的混合体;崔深受Joy Division影响,所以音乐里有浓郁的后朋味。从地下转到地上后,改善的录音让乐曲的低音更加饱满突出,更接近今天的东欧后朋:这音色影响了整个苏联乐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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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苏联年轻人带来了反叛,带来了不羁的自由和正直,他以逃役抵制阿富汗入侵战争,为消散的理想引来布谷鸟的挽歌,替迷茫的年轻人点亮名为太阳的星星,然后28岁的他在反叛中走向死亡,袖口上印着生命之歌的血液型。

世界是如此爱他,以至于他死后多年,依旧有人为他涂上留言,在一面面独联体国家的纪念墙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赛博朋克2077》的涂鸦中。人们呐喊崔还活着,为80年代,衰败虚弱的苏联留下了一个战士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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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崔不是苏联后朋的发起人。实际上,苏联摇滚分为三派,按照出现时间先后分别为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的传统摇滚、莫斯科的后朋,以及西伯利亚的朋克。曾经,苏联电视台还举办过摇滚乐队打擂节目,让列宁格勒对战莫斯科,最终列宁格勒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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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崔,以及苏联第二受欢迎的乐队Nautilus Pompilius都来自列宁格勒,他们属于列宁格勒摇滚俱乐部。列宁格勒的摇滚乐相对乐观,因为这里的文化氛围更自由,经济更好,大量古建筑也没被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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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莫斯科,政治氛围更浓郁,管控更严格,天气也更阴霾。于是,这里诞生了一种新风格,他们推翻70年代苏联后朋乐队(Sonans)的艺术摇滚气质,加入工业元素,以及后来被称为冷潮(cold wave)和极简主义波(minimal wave)的创作理念,造就了和今日的东欧后朋几乎一样的声音。

Institute of cosmetics、Bioconstructor、Night Avenue、Aly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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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熟悉这首

他们背后,首先是步入衰退的工业之都莫斯科。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苏联,后朋出现在工业衰败严重的莫斯科;而在英国,出现在战后第一个衰退的工业城市曼切斯特;在中国,后朋刚复兴时,常被与东北的前工业区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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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一个希望与失落共存,开放与封闭并行的时代。所有乐队的唱片、歌词和表演都要被审核,然而他们能够在电影和电台出现了;并且,莫斯科举办了奥运会,然而却因为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战争,被半个世界抵制,巨大的吉祥物米沙熊在闭幕式上落泪,然而,这滴泪水不被允许流向阿富汗战场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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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许多苏联摇滚乐队的主题,都不是政治性的,而是聚焦于一种人类共有的悲伤,包括后期愈发阴郁的维克多·崔。这一方面是因为监管,一方面是因为,在数代人的斗争、失败、迷茫和背叛后,80年代的苏联年轻人,已经不愿再深入参与政治了。

然而与此同时,这种看似私人化的悲伤,却是政治的产物。

苏联音乐中的一切,逃不开其背后的时代。80年代,信仰行将消散,思想的对立在每个角落弥漫,近百年思想实验的债券从土地中浮现,庞然巨物死后的空洞,回荡起虚无的喊叫,“苏联人”的身份开始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分崩离析的格鲁吉亚人、阿布哈兹人……然后,这些失去联结的人,在对立中掀起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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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oho的主唱曾说:苏联的后朋,是一种属于乱世的音乐。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二手时间》中,作者采访了上百位亲历解体的苏联人,他们的话语互相对立,理想碰撞、湮灭,一个悲伤而厚重的巨大实体,在数百页的文字中缓缓浮现。而在其中,曾有一名受访者说过一段话:

“在我们看来,西方人很天真,因为他们不曾遭受我们一样的苦难;任何小脓疮,他们都有治愈的药方。但我们曾蹲过劳改营;我们是在战争中,从成堆的尸体中爬出来的;我们在切尔诺贝利,用赤裸的双手拨开核燃料而来……现在我们又坐在社会主义的废墟上。好像战争刚结束,我们都被磨碎了,我们都已经散架。我们的语言,只有痛苦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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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1986灾难现场

这不是公正的评价,但我想,它背后就藏着东欧后朋,和英伦后朋的本质区别。在私人化的悲伤背后,是一种更广袤的身份遗落:这便是东欧后朋的底色,它是一片无际荒原。

那二次元少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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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假如你了解宅文化在日本的发展史,那结合以上所说的一切,应该已经发现了:二者出现的时代背景,有某种很明显的共通之处。

二次元转向御宅文化,出现在日本于80年代的黄金期衰落后。年轻人身后,是战后崩塌的价值观,是下坠的经济;对未来的期望已经破产,他们不再相信终生制的工作,不再相信有一天自己能靠储蓄买下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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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开始醉生梦死,投入动漫这样“廉价的奶头乐”。同时,病态膨胀的消费观,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不足毫米厚的钞票,铸造起人心无力穿越的铁壁,贫穷的年轻人们,触不到眼前的少男少女,于是转而走向“虚幻”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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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宅文化就这样诞生了,它从7、80年代那些肆意绽放的日本动漫,变成了更向内,更私人化的作品。和苏联后朋类似,这种潮流,同样是诞生在衰败和幻灭中的,而且,它同样是一种对现实的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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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你可以看到同样的“厌政治化”倾向:就像80年代的苏联年轻人,90年代的日本年轻人,见证了上上一代魔怔思想的坠毁,又见证了上一代学生运动的失败,頭脳警察开始歌唱《詩人の末路》,剩下的只有被画笔赋予柔情的少女。

所以这些后朋视频中的二次元少女,都有层怀旧的画风滤镜:因为如今的二次元,已经逐渐失去那层色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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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二次元少女,又与东欧后朋有种显著的区别:没有那么伤痕累累,依旧象征着希望。

宅文化不是自毁的,它是一种渴望被爱、被治愈的自我拯救。它同样暗藏一种广袤的,属于一代人的身份遗落,但在这遗落中,尚存着对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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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毁性、沉重的东欧后朋中,这些少女仿佛是一道坍塌夜幕下的呼救:渴望能向人分享,渴望被人拥入怀抱,渴望能被拯救,能施以拯救……所有的渴望,都融进了画中永远温柔善良的少女,纵使她的背后,是重如百年叹息的无言旋律。

今天我们没有细说的西伯利亚朋克浪潮,代表是叫叶戈尔·列托夫的诗人,他一向以无政府主义为名,是当时苏联年轻人对抗高压的精神领袖,他的标签一直是反苏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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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苏联解体后,叶戈尔却意外在采访中说:“我是苏联民族主义者,我的祖国是苏联,苏联是朝着新方向迈出的第一大步。苏联不是一个国家,它是一个想法,一只握手的手,俄罗斯的荣耀和伟大在于在人类历史上,她第一次承担了一个痛苦和正义的使命——”

这些或许只是一名老朋克的酒醉之言,然而他随后对这使命的诠释,却可能是整个苏联乐史最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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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千年的苦难和黑暗,直面人类对大统一的孤独感——对抗人类的孤独。”

两个不同的民族,对抗这种孤独的方式,形成了两条不同的道路,然后无可避免的,道路在一个世界支离破碎,声音却没那么遥远的时代交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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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同样诞生自幻灭、衰败和迷惘中,前者是后者更为自毁、沉重的版本,后者则是前者更加明亮、温柔的变体。它们的相遇仿佛一道预言,一个探照灯下的交错口,尚未决定向哪一边偏离。

而此时此刻,在这个时代的短暂停顿下,它们是一体的,就仿佛一曲希望和失落的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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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是隔绝的孤岛,许多看似不相干的事物,背后都有共性:在70年代,最后一批苏联的骨骼唱片中,纪录着一首单曲:约翰·列侬的《Imagine》。来自地球另一侧的歌词,传入了一个在历史书上被记载为敌对的阵营。

“幻想一个世界,没有国界,没有天堂与地狱;

没有宗教和产权,没有贪婪和饥荒,没有杀戮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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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到它时,深受感动,后来却逐渐反感。因为我觉得整天和小野洋子躺着进行“卧床革命”的列侬,嘴上说着爱与和平,却没任何实质性的举措,只有滥用的药物,空洞而可笑。

然而愤世嫉俗之后,当我对世界的了解更深,一年年听到全世界人们对它永不停歇的演奏,我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触动:它的背后有一种超越时间,乃至超越成败和逻辑的力量。

“你可能会说,我是一个白日梦者;

但我不是唯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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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本身就是有力量的,它的消极,永远不是一种无望的消极;它是人类对抗虚无最好的武器,哪怕它看似陷在压抑而轮回的和弦进行中。

所以纵使车辙的选择被迷雾笼罩,也不要停止你的旋律,不要回避你的失落,不要掩埋你的痛苦,但同时,亦不要遗失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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