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客:我在中国这40年
我刚飞那会儿,最熟悉的机型是空客A320。
东航老培训中心(这滑梯其实不让坐,勿学)
从培训开始,每天睁开眼睛就一遍一遍念叨着各种机型知识。到后来飞行,初秋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提着飞行箱,沿着客梯车或廊桥外面的梯子爬上飞机;夏天的夜里,我打着哈欠忍着困意,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它告别。
图自:陶冉
那时我对它熟得不能再熟,开启舱门、应急撤离、机上设备、紧急指令、逃生滑梯,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每一处停歇我都能随手找到一个舒适区。
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空客”两个字,在中国民航的历史上有着怎样的意义。
40年前的今天。
1985年6月25日,中国民航正式接收了首架空客飞机——一架A310,注册号B-2301,在图卢兹完成交付。
这一天,被视作空客进入中国市场的起点。
这两批订单共计五架,由当时的民航总局下单采购。
来自1986年的空对空实拍照片
后来国内民航体制改革,华东局将引进的这五架空客飞机全部转接到了改革后成立的东方航空旗下,它们也成为东航宽体机队的重要一员。
图自:陶冉
如果说那个时代的引进,是带着点摸索性质的试水;那么往后的几十年,就是一步步扎根、破土、成长。
因为空客在中国的故事,从来不是“卖飞机”这么简单。
图自:陶冉
只是卖飞机,那和几十年前的进口大客车没什么区别。可空客显然不是这么做的。
90年代末,民航改革逐渐铺开,航空公司逐渐从“局”中分离,开始独立承担市场和经营责任。那个年代的空客,也开始在中国扎下第一批工业化的根。
1996年,空客在北京设立了华欧培训中心。而培训,是空客“服务中国”的另一条脉络。
最初,这里只负责飞行员的培养;后来,课程越铺越广,涵盖了乘务员、机务维修、客舱服务流程,乃至航材物流管理。
这些培训不只是“教会”,而是把标准、流程、责任意识、系统思维,一点点灌注进中国民航的人才肌理中。
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培训不是“传课本”,而是“植体系”。
那时候的空客不像现在这样“随处可见”,你在跑道边看到它,总觉得有点洋气、有点不一样。
A319和A320开始逐渐被国内航司引进,成了支线和干线之间的纽带,连接起当时方兴未艾的“干支通达”网络。
在南方航空,那时候有人第一次用“信得过”来形容空客飞机,说它好养、省油、故障少;在东航,空客逐渐成为主力机型,一批又一批年轻乘务员和机务,就像后来的我一样,从培训到机舱,在它身上完成了“民航人”的第一次成长。
图自:陶冉
2005年,空客在北京设立工程技术中心;这是一个不太容易被普通旅客注意到的地方,但在业内,它的意义并不小。
这座技术中心的任务,并不是装配,也不是交付,而是“提前思考”。
在这里,中国工程师们开始参与到空客飞机设计阶段的部分研发与验证工作中。换句话说,中国不仅是在“买飞机”,也开始参与“造飞机”,哪怕这时候还只是从图纸上的一束数据、一块材料强度的仿真开始。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空客第一次在欧洲以外,将研发触角实实在在地探向东方。
从那时起,空客在中国的脚步,不再只是市场销售的延伸,也不再只是组装生产的转移,而是真正迈进了“共研共创”的阶段。
那会儿我还在航班上推着餐车,也当然不知道,空客在中国的根,已经悄悄扎到了更深的地方——
从蒙皮、机门、机翼段,到复合材料件、舱门密封胶、航电组件,中国制造的零部件,正一件一件装上空客飞机,在不同的生产线上合拢、拼接、喷涂、滑出厂房,飞向世界各地。
有些来自沈阳,有些来自成都,有些就来自我如今熟悉的天津。
2008年,汶川地震,举国悲痛。空客公司的一架A380满载帐篷等救援物资从法国飞抵成都。
同年,位于天津的A320总装线落地开工,那会儿还没太多人意识到,这将是空客在欧洲以外的第一条民用总装线,也是在民航产业链这件事上,中国踏出的关键一步。
当时有人说,“不就是拧拧螺丝、贴贴铭牌吗?”
但你要真走进那车间看看,就知道这事根本不止于“拧螺丝”。
从供货体系、生产节奏,到质量体系认证,每一条环节都得按照欧洲的标准来落地,且最终落地的不是法语,而是中文。
它像是把欧洲制造业的筋骨,嵌进了中国本土工业的经络里——那一锤一铆,不只是装配,更像是在调试两套系统间的协作逻辑。
而这,是一种难能宝贵的能力。
2016年,我参与了空客A350在北京的验证飞行,那是这款新一代宽体客机正式落地中国市场前的一次全方位展示。
2018年和2019年,三度陪三大航前往图卢兹,接回各自的首架空客A350。
每一次交付,都像是一次庄重的成人礼。
站在图卢兹的交付中心,望着窗外整整齐齐的空客飞机,心里会突然有一种“体系感”。
那是几十年沉淀下来的秩序,那是一种从设计图纸、生产流程、测试标准,到客户交接、售后支持,每一环扣紧下一环的连接;是一种人与流程之间高度匹配的稳定协作。
但恍惚间,我脑海里闪过的却不是“拥有”两个字,而是“同行”。
2021年7月21日,天津–空中客车公司在其位于中国天津的空客天津宽体飞机完成和交付中心,交付了首架在华完成交付工作的空客A350飞机。
单通道之后是宽体机,空客的根扎得更深了。这不仅是一架飞机的交付,更像是一块新的里程碑——从制造端口看,中国不再只是参与组装的工厂,而是在参与高技术、高标准、高一致性的复杂项目中,真正“做进去”了。
两年后,2023年,空客又宣布:将在天津扩建第二条总装线——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扩建”,更像是一句公开的承诺:
我准备在这片土地上,再待久一点。
而它背后,是支撑起整个空客中国图谱的脉络——
200多家中国供应商遍布各地,从中航西飞、沈飞民机、成飞民机、哈飞空客、西子航空、南山铝业……不只是国企,越来越多民营、合资、科创型企业也开始为空客提供零部件。
他们生产的不只是螺钉和蒙皮,还有座椅支架、复合材料翼肋、起落架组件,甚至是飞控子系统与航电接口。
从一颗铆钉开始,中国制造,已经嵌入了空客飞机的骨架、血管,乃至神经系统。
这不是代工,而是共建。
图自:陶冉
空客在中国,不只是“制造”。它还在服务。
过去我们说一架飞机飞得稳、用得久,靠的是“后勤”跟得上。可放在今天的语境里,早就不只是换零件、修故障这么简单了。
如果说前二十年是试水与适应,后二十年是共建与共赢,那么接下来的岁月,应该是“共生”。
图自:陶冉
就在此时此刻,我站在北京民航博物馆,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四十年风雨,忽然有了具象的重量。
会场不大,但人很多。熟面孔、新面孔,中方员工、欧洲专家、年轻学员、老一辈机务——就像是这四十年里,那一架架飞机、一条条产线、一次次交付背后的真实人群。
有人翻出老照片,有人分享着故事,有人热烈讨论“A330neo”——气氛时而热烈,时而长情。
所谓“四十年”,不是一个企业的单向投入,而是一种“双向奔赴”的过程。它不再是外国企业在中国的延伸,而是在中国成长的全球企业。
对于民航人来说,这段关系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
我们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
不仅是消费者,还是共建者。
这四十年,不只是空客在中国的四十年,也是中国在民航世界中的四十年。
它不是一段历史,是仍在继续的故事。
期待十年后的今天。
来源:微信公众号“停机坪”(id:tingjiping789),作者:停机坪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