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杭州上海,哪里是你心中的那碗面?
头图由豆包生成,提示词:江南 面条
经常在苏州、杭州、上海三地生活,我发现三座城市有一项共同的美食——“面条”。虽然味道形色各异,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似乎还藏着挺大学问。
当我像侦探一样对苏式面、杭州面进行溯源后发现两个疑问:
疑问1:三座江南中心的城市都吃面条,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为什么?因为我们江南地区多产水稻,但面条却是小麦轧成面粉制成。照理说“南稻北麦”,那么江南地区不是更应该吃米线、米粉吗?
疑问2:都是面条,但苏式面、杭州面、上海面有很大不同。上海的面是“海派特色”,包罗万象,很难说出是什么地方风味。但苏杭都属江南,地理、气候、人文相近,但苏式面却和杭州面迥异,面条之间的差异远大于苏帮菜和杭帮菜的差异。这又是为什么呢?
考证(多吃)下来,一碗普通的面条里还隐含着经济、历史的变迁密码。我不是专家学者,只是爱吃爱琢磨,和大家说道一二。
杭州面馆——浙江面面观
作为一个苏州人,十五年前我刚到杭州,非常不习惯杭州面。彼时,我工作附近有一家杭州当地赫赫有名的面馆——松木场面馆。这家招牌面是各色拌川,以现炒浇头和筋道面条相拌。
一开始我觉得这面又粗又硬,不好吃。和我们“苏式的‘龙须面’”很不一样。也不止我,苏州朋友到杭州旅游,都说杭州什么都好,就是面不好吃,不能和苏式面比。
但在杭州生活久了,我越来越喜欢杭州的面馆,它们不是单一的“杭州面”,而是丰富的“浙江面”。浙北有桐乡羊肉面、杭州拌川片儿川、浙东有宁波黄鱼面、舟山海鲜面、浙南有温州米粉面、浙中有金华手擀面、诸暨次坞打面,几乎每座地方城市都有代表的面条,并且风味各异,横亘山海。
以杭州为例,杭州面食的特色是拌川和片儿川,前者讲干拌入味,后者讲究汤头鲜美。其中,我偏爱拌川。拌川用碱水面,十分筋道,强调现点现炒的“锅气”——面条与高温快炒的浇头充分拌匀,浇头非常丰富,有猪肝、腰花、虾爆鳝、牛蛙等,分量也扎实。苏州人喜欢早上一碗面,但在杭州,很少早上吃面,因为料太足,早上根本吃不下。
为什么苏州人不喜欢杭州面呢?我后来研究了一下,发现杭州很多面馆擅用“碱水面”——面条偏粗且硬,和细软的苏式水面不一样。
我也是很长时间才喜欢上“碱水面”,其中个人最喜欢兰溪手擀面和诸暨次坞打面。这都是曾在浙江金华、绍兴出差途中偶遇的当地小面馆,一般是夫妻老婆店,现场手工打制面条,面条韧性十足,汤头虽然简单多是雪菜、笋片、肉丝,配以骨头高汤,一种质朴的满足感充盈口腔,确实非机轧的面条所能比。
很喜欢杭州的面馆,在杭州这座崇尚华丽的城市里,面条有难能可贵的质朴,从宁波舟山的海鲜面到金华山头的手工打面,在那些路边街巷不起眼的小店里,最自然、原始的山海风味向人袭来。天目山的鲜笋、舟山宁波的东海小鲜、金华火腿、绍兴酱货腊肠肉,一碗面可以藏着一座微型浙江,各地的底料单看都很平常普通,但一组合就鲜美无比。
苏州面馆——精致的士绅文化
和杭州的华丽相比,苏州城市倒是典雅朴素。但苏州总是不声不响,在精微之处,流露惊艳。苏式面是苏州人最日常的早餐。吃“早面”是因为苏式面“重汤轻面”,和夯实的杭州面很不同。
杭州的朋友也说不喜欢苏式面,说口感偏甜、面条吃不饱。一个是当早饭点心,一个是作中晚正餐,两个城市对面条有不一样的态度,倒也很有趣。
陆文夫笔下的苏州“美食家”朱自冶每天早起只为一份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书里的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所以他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吃头汤面。
现在很多外地朋友都赶着来苏州吃面,还问我懂不懂什么叫“鲤鱼背”,他们点面也很专业,要“宽汤,重青,重浇,过桥”。说来惭愧,这些术语我并不懂,也吃不出很大区别。
苏式面的汤底要比浙江丰富不少。有猪骨、鳝骨、鸡架、鱼肉,甚至会辅以螺蛳长时间熬制。苏式面最有名的是 “红汤”,带有甜鲜味。
在杭州,可以说“一地一面”,但每一地只有一两种品类。但苏式面却品类丰富,变化多元,且非常讲究时令性,面条和节气都相应匹配。
苏州人的立夏从一碗 “枫镇大肉面”开始,到了端午,太湖的湖虾开始抱卵,这是三虾面上市的季节。而秋季有蟹黄的 “秃黄油面”,冬天则是热气腾腾的羊肉面。“不时不食”的苏帮菜精髓,也同样在苏式面中。人们对四季的感知,就是从早餐的面条开始。
但“三虾面”这种昂贵隆重食材的面,不太是苏州本地人的选择。苏州人饮食很简朴。我个人更喜欢 “素浇面”,能把素菜浇头,用香菇、笋片、面筋做成好吃、干干净净的一碗面,在全国也不多。
浙江一碗面是全省食材的组合。但苏州的面都是就地取材,太湖的虾、阳澄湖的蟹,自给自足,据说明代的面馆流行各色鲜鱼面,春刀鱼、夏鳝丝、秋蟹糊、冬爆鱼,四季有别,且充满吴地风味。
因为丝绸制造业的兴起,苏州成为江南中心,各地客商也汇聚苏州,面条、浇头都有了进一步发展,到清代更是创立了不少老字号,松鹤楼创立于乾隆年间,以夏季供应卤鸭面闻名。
时至今日,苏州面馆也不断精致化,不仅吃面,还有高级装修和苏州评弹。这种面馆和茶馆的组合,也成为苏州面馆的一大特色。很多上海朋友都因“一碗面”特地来苏州度周末,苏州的面馆就像“广东早茶”,已经成为日常的社交场景,再现了江南旧时生活的松弛感。
上海面馆——五湖四海拿来主义
回到上海后,一人就餐也多是去面馆。上海面馆除了苏式面、浙江面外,还有五湖四海各地的面。武汉热干面、重庆小面、四川担担面,统统在这里落地生根、改良变种,也说不清楚哪碗才是“上海面”。
上海有一项本领,就是什么地方美食到上海后,都会有本地化改良,味道似乎也更好了。我2007-2009年在上海长宁区工作,每天必吃一碗桂林米粉,最吸引我的是店中的酸笋,此店家的酸笋与豆豉、辣椒爆香,有一股 “镬气”,口感酸甜且一点也不臭。
为了这碗酸笋米粉,我还特地去广西旅游,但尝遍街头巷尾,却远不如上海这家好吃。因为广西本地米粉大多细软,当地的酸笋也很难闻,口感很怪,难以下咽。想必这家小店来上海后做了改良,让米粉有了面条的劲道和韧性,让酸笋去掉了臭味。
但近些年在上海吃面却有了不一样的心境。选择吃面仅仅是因为速度、效率和经济。那种在苏州慢悠悠早起吃一碗面,在杭州街巷中无意行走,发现一家面馆尝鲜,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在上海已经失去了发现美食的能力和感受美食的心情,往往手机搜索,直奔主题,团购下单。上海从不缺美食,只是我等牛马,行色匆匆,食而不知其味。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上海的朋友,喜欢来苏州度周末。我自己也是带着孩子周五冲刺一样逃离上海回苏州,周日晚上再回来,再期待下一次回苏州家里。城市越大、越高效,人们生活也会越发同质化、标准化。令人日渐失去生命的“感知力”。这种能力没什么用,不过能提升幸福感,提高心情免疫力,抵抗抑郁、焦虑等“心理疾病”。
感知力需要在西湖的山水、苏州古城的巷肆中再度恢复,在自然松弛的慢时光里,让生命重回饱满。
一碗面里的“江南城市化”
最后回到我开头提到的两点“小疑问”,我查了一些书籍资料对江南面条的历史渊源,发现了一些脉络(仅限个人观点):
自古中国粮食的格局是——“南稻北麦”。“自南宋定都杭州临安,小麦在江南开始广泛种植。初夏的田野中,山坡丘陵上的冬小麦已经金黄,山下洼地里的水稻绿油油一片。聪明的农民用苗床育秧技术延迟了水稻的农田插秧期,正好满足了小麦的后期生长。冬种小麦、夏种水稻,稻麦两熟制就这样在长江流域出现了。”(崔凯《谷物的故事:读解大国文明的生存密码》)而南宋时期的杭州,面条已经很丰富了。《梦粱录》中记载:“亦有专卖菜面、熟齑笋肉淘面,此不堪尊重,非君子待客之道也。”意思是面馆里油腻嘈杂,不宜款待贵宾。
到了明清。由于对丝绸、棉布需求的激增,江南地区刺激了棉花、桑树种植扩张,从而压缩了粮食生产空间。再加上江南地区赋税重,粮食自给率开始下降, 苏州、松江地区甚至要去湖南、江西等异地买粮。而在运河节点的城市,商品贸易往来如织,人们对稻麦之间差别的关注也越来越小。这些繁华的运河之城,在街坊之间,一座座面馆汤锅中蒸腾的水汽翻涌弥散。
到了近代,1902年无锡荣氏兄弟更是创办了无锡保兴面粉厂,随后又在上海、武汉等地投资建设面粉厂,在一战期间出口海外。五四运动后,全国抵制洋货,荣家的国产面粉,巅峰时期占到全国面粉总量的1/3。面粉的工业化生产降低了成本,使面条成为城市平民的便捷选择,面条从家庭餐桌走向街头巷尾的面馆。《小麦战争》一书中分析欧美工业革命的成功——“廉价的面包将工人吸引到了消费积累型城市,城市居民积累资本并将积蓄存入银行,进一步推动了帝国中心的繁荣。这也是1860—1890年的‘黄金时代’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可以这样认为,因为美国的低价谷物进口,工人阶级生活成本降低,且跨越了所谓的‘李嘉图悖论’,欧洲工业革命获得最终成功。”
按照这个理论,面条也像欧美面包一样,成为平价的全民美食,也推动着人们越来越向工厂、城市聚集。
政治上的民族主义与经济上的工业化,共同推动了面条在江南的“城市化进程”。
从南宋、明清再到近代的面粉工业化,江南的一碗面里,藏着江南城市化的深刻变迁。南宋的杭州,明清的苏州,近代的上海,可以说是一千年里三个大历史时期的中心大转移。面条也成为连接政治、历史与生活的纽带。
作者崔凯在书里写道:“‘上车饺子下车面’,有着丰富的寓意。一个人远行前,家人或朋友请他吃饺子,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当远行者归来后,亲友再请他吃面,一根根面条寓意着一种挂念,表示牵挂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段话写得真好。我看现在苏州网红面馆生意兴隆、价格昂贵,大家还在等位排队。也搞不清楚这到底算消费升级还是消费降级。只是吃一碗面容易,收拾一份心情却难得。
城市化不只是高楼广厦,更藏在一碗碗热汤面里。有人在面里品出乡愁,有人在面里遇见过往,有人走得再远,也终究会回到家门口的面馆,用一碗面,留住时间、留住味道、留住人心。
就像我每次端起一碗面,总觉得,不仅是在吃,更像是庆祝与这三座伟大城市的相逢,共同回味一段走过的路。
——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