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的故事:离开东北,离不开死亡

作者 | 逗逗龙

来源 | 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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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双雪涛,他的腿伤刚好。“踢球踢的,前十字韧带损伤。”

他说自己每天都起得很晚,日常规律运动,踢球、打拳,能释放压力。如果头天喝了酒,运动也能把酒散一散。

一个松弛、有活力的中年作家,很瘦,和很多网友心中的形象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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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觉得他和余华年龄相仿,其实他比余华小了二十多岁。事实上,他和郭敬明同龄。

这个岁数的作家,正当“妙龄”,上能写得出严肃文学,下能兼容热梗和段子,有精力在网上多多发表意见,时不时出个网课。

但双雪涛只是一心一意写字、做内容。他说自己做不了网红或大V,在网上影响世界。

这些年,他出版了八部长篇小说、小说集和杂文集,《平原上的摩西》《刺杀小说家》都被搬上银幕,获得不错的评分。作为一个诚恳的小说人,他立志将人生的几十年光阴用来弄小说,期待能碰巧写出一二,将灵魂送进某个人迹罕至的庙堂中。

本次专访,视觉志与他聊了聊新书的创作历程,以及一个人到中年的作家对这个世界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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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年出生的双雪涛,大概是最后一代“叛逆青年”。家境普通,父母都是工人。他看到了父母的辛苦,明白自己的处境,从小努力读书,打算考好大学,找好工作。

他说,那个年代,大家都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提升阶级。

文字敏感是天生的。小学一年级拿到第一个红色的笔记本,他就每天写下一句话。他爱看书,《水浒》读了许多遍,周末总去书城晃悠,初中,他就写下震动全班的小作文。

可老师并不惜才,将他大骂,说他不知跟谁学的,不知所云,这么写下去中考肯定落榜,同学认为他是抄的,此文肯定埋伏在某本作文选中。

心灰意冷的少年,从此收敛笔锋,一心一意做应试作文,庸庸碌碌地进入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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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高中语文老师极有文学才能。双雪涛写下作文《生死》,满分60,她给打了64。庸碌的学生受到鼓舞,从此努力想写得更好。他一直记得高中毕业后,自己回学校看望老师,老师仰头看着他,满怀期待而无所求的眼神。

可日子终究要从大道上走,就算肚子里装了再多的张爱玲、陈寅恪、黄仁宇,他还是靠着应试作文考上吉林大学,玩了四年。

其实,他想成为王小波,只是自认没有足够的文学才华,就随波逐流地向前走。毕业回老家,体面地成为国家开发银行辽宁省分行的员工。

工人阶级的后代端上银行铁饭碗,是一场华丽的阶级跃升,他回报了父母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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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并不舒服。每天早起,穿上衬衫,应对人际关系,完成客户需求,陪人吃饭喝酒。他最怕受管制,却天天受管制。五年时间,严丝合缝的的权利结构,憋疯了有个性的年轻人。

2024年,打工人疯了怎么办,90后选择回家,00后选择做自媒体,而十四年前,二十多岁的双雪涛选择写作。

开始只是斜杠,给台湾省办的华文小说竞赛投稿。他拿着一支圆珠笔在纸上随意涂抹,胡乱写下毫无关联的词句。当他写出“名字”两个字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极为得意的开头:“我的名字叫默,这个名字是从萧郎那里买的。”

处女作《翅鬼》就这样诞生,故事讲了一个长着翅膀的囚徒,生而卑贱,渴望自由和远方。豆瓣上的读者说,这是双雪涛最初的小说,最初的世界,轻盈、热烈、清晰。小说一举得奖,赚得一桶金,给了作者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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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四年时间,双雪涛拿下两个台湾的文学奖,出了单行本的中篇,这让他没想到。虽然是认真地写,但心态还是玩,他从不自认是文学青年,却走上写作之路。他觉得,这叫“命运奇诡”。

29岁这年,东北的银行职员双雪涛决定成为专职作家。他向单位递交辞呈,成为该银行20多年来第一个主动离职者。

脱离了体制,他终于得以更自由地生活,写小说是高强度脑力劳动,他追随村上春树的操守,给自己定下几十年的计划,用半生完成精神世界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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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生活节奏日渐紧张的社会,他不疾不徐地生活,晚睡晚起,工作节奏随着年龄增长而日渐放缓。日常规律运动,踢球、打拳,平衡身体与大脑的劳动量。

当越来越多的人质疑严肃文学的意义和收益,当越来越多的网友放弃阅读,热衷于读图、刷短视频,他只冷眼旁观世界,守着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一点事,将内心激荡铸于纸上,不管流量,不追热点,不买网课,不关注评价,只对自己的文字负责。

这是只属于作家的孤独,也是作家的人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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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十四年,双雪涛最常接受的评价,是“令人们以全新的审美视角看待东北”。这是第一波《翅鬼》读者万万想不到的事。

《翅鬼》是奇幻风格,那是二十多年不曾正式写作的人一朝灵感迸发,恣意涂抹出的作品,但随着文字的持续输出,双雪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书写和真实生活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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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东北沈阳人,经历了社会的大变革,看到了太多无名的人在风浪中的挣扎和悲喜。他住的地方有一条艳粉街,于是,他将小说中很多人物安放在东北平原,不少情节都在艳粉街发生。

他的灵感来自真实的生活,某些人物也有身边人的影子。他在短篇《我的朋友安德烈》中,描绘了一个正直、不羁的聪明少年形象,人生以悲剧收场,而在某次演讲中,他提到,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正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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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的艳粉街 图源:网络   

双雪涛的东北平原,藏着无数小人物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被改革开放、下岗潮不断洗刷,他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后来改编成了悬疑剧,海清饰演一个清高的知识分子,郁郁不得志,和没有文化的董宝石组成不和谐的家庭。

当下岗浪潮袭来,剧中董宝石扮演的角色从商,成为聪明的暴发户,财富的累积却解不开知识分子被环境拧出的疙瘩;隔壁老实邻居的生活被彻底击垮,并在一个冬季寒夜,搅进一桩永远得不到真相的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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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人们总是将“东北”和“赵本山”联系在一起,那是一块充满欢乐的土地,人民勇猛而快乐,满嘴跑火车。

随着双雪涛和郑执、班宇作品的出现,大家才慢慢对“上世纪东北小城”有了具体确切的想象,理解了曾经的大时代下每一粒沙对平民的撞击,扭转了“东北只有赵本山和二人转”的刻板印象。

当人们认定,艳粉街是双雪涛的舒适区,习惯于透过他的笔欣赏东北的风景,他这两年却笔锋一转,离开了平原。

最近,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不间断的人》,七个小故事,每一个都在读者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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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开篇,他写的是AI翻身,渴望占据制造者的躯体;科学家渴望拥有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后来,科学家死了。

第二篇,群众偶像被无数粉丝追捧,谁知遇到了变态粉丝,想杀了他。

第三篇,北漂的嫩模卖淫,被杀手盯上,命悬一线;第四篇,数学家独闯神秘别墅,靠理论完成一场诈骗,最后血溅当场……

七个小故事的小说集,看得人心惊肉跳,新书充满暴力犯罪,死亡密度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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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拨读者反馈,不适应,因为他的故事远离了东北平原,让生活在其他地域的读者失去了一个再次对东北产生浪漫而广阔的想象的机会。

可他的故事比之以往,越发抓人,文笔简约不失精致,氛围少了复古滤镜,更加贴近当下。疫情给了他新的视角和心态,科技的发达令一个热衷观察世界的人兴奋又惶恐。

用豆瓣网友的话说,这本书让人看到百分百的真实,详实到像是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也看到了百分百的虚构,是单脚弹跳从地球飞起的程度。

老书迷一开始还担心,当故事离开了大家熟悉的地理环境,这本小说会不会失去灵魂。但是看完之后,就欣然感叹,这熟悉的悬疑味,这深沉的爽感,味儿对了。双雪涛还是那么有意思。

果然,真正的高手,总不会令人失望,这次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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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新书反响不错,网上还是有人说,其实写东北相关的内容更容易讨好读者,更好卖,或许创作也会更轻松,何必走出舒适区。

也有人问,在这个大家越来越不爱看书的时代,双雪涛这样的作家,还有多少市场?如果书卖不出去,他们还在坚持什么?

类似的问题,视觉志在采访中也问了:作为从业者,在守护、捍卫的到底是什么?

双雪涛的答案是,自己只想提倡——提倡表达的自由。面对环境的影响、资本的力量,表达自由就越发重要。因为没有自由就没有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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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作家,无论写什么,都是为了尽可能争取一些自由的、独特的表达,而非遵循算法的引导,复制那些已存在的、能带来利益的东西。

新书之所以要写人工智能、密集的杀人案、迷惘的年轻人和失意的北漂者,是想表达一种悲观的担忧和提醒——关于资本、网络、人工智能。

他最近印象最深刻的新闻,是关于SORA——输入文字,电脑就能自动生成视频,其真实程度令人惊讶。这将意味着无数影视行业从业者的失业,而且就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人工智能到底有多厉害,他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他很担心。

所以新书开篇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工智能的。机器不断进化,终于脱胎换骨,拥有肉身。它们模仿人类的行为,对人类犯下罪行。当机器人为了拥有人类的内核想尽办法时,人类却为了拥有机器的运算速度九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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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底特律变人》  

“AI决策,产生方案的方式和人类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觉得挺可怕的,”他说:“当AI能独立写一本小说,独立创造一个电影,甚至能够给政客提供建议,那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做个校长,它所有的判断都会是数字化的。”

“当人类非常愿意听AI判断的时候,我觉得就非常危险了。但我们已经处在一个飞速前进的阶段。”

人工智能的潜在危机或许发生在很久以后,眼下,他更为人们身处的网络环境而担心。

双雪涛创作新书时,正赶上疫情蔓延,世界各地关于“死亡”的新闻越来越多。新冠面前,人类的生命似乎失去重量,印度有人得了奇怪的并发症惨死,美国有居民得不到救治而丧命,网络向人们充分展示,人可以有一百万种死法。

人们焦虑,孤独,恐惧,网暴事件时有发生,有人仅仅因为给了外卖员200元感谢费就被谩骂侮辱,含冤坠楼。

他说,当网络世界越来越五彩斑斓,网络造神越来越迷惑人心时,分辨力稍差的网民会被轻易蒙蔽,走向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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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杀小说家》剧照   

网络承担起教育和引导的职能,却并不对受教育者负责,而资本为了利益,会纵容和引导人们对情绪,对真相忽略不计。信息给了人们足够多的渠道了解世界,却也用另一种方式限制了人们的自由,令人无处躲藏。

人确实很聪明,可受教育水平提高,智商提升时,反而容易误将理论当作现实,无法理解人心。

双雪涛不想说任何人有问题,他只想寻找问题,担心着被网络信息误导的人们。

人到中年,他总想起从前的样子,自己小时候,邻里之间很亲密,孩子从小和同龄人一起玩,用最简单的方式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媒体用许多天蹲守一个新闻的真相,人们走马观花地看电视和报纸,获取的信息有限,不会天天收到大量同质化信息。贫穷切实存在,却无需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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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熟人之间可能会产生矛盾,没有人随便去骂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普通人。

人们尚且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孩子们努力读书,为了提升阶级或实现理想。没有人高喊做网红,没人想靠骂人赚钱,没人把工作看成搬砖。

而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环境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写下几篇故事,里面有被父母忽略,谋划犯罪的学霸高中生,有迷恋偶像,不惜杀人改变世界的文艺女青年,有自以为犯罪0成本的高智商数学家,有内心空虚,将精力和情感寄托于运动与性的普通打工人。

这些普通人在故事里长久地伪装,突然地犯罪。

作家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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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2019年,双雪涛曾在西班牙拉戈纳达大学演讲,他说,财富制造着城市,众人的虚拟肉身创造着平庸的精神,艺术和严肃写作变得越来越个人和微小如尘。

可他坚信,美和诗歌不会轻易失败。无论人类行进到哪一步,城市演进到哪一步,作家都应该在场。

这是80后叛逆中年人的坚持,信念感满满。如今,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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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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