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正利率时代”，日本人开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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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19日，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央行总部举行政策会议后出席新闻发布会。

文丨关珺冉

编辑丨漆菲

“我出生于1987年，从我记事起，银行的存款利率已经低于1%，我在生活中没有特别关注过利率。听说在20世纪80年代，如果定期进行邮政储蓄，存款五年本金就会翻倍。但无论我如何发挥想象力，这听起来都像是一个值得怀疑的投资故事。”当日本央行宣布终结负利率政策后，一位日本记者在采访手记中如此写道。

过去数年来，日本央行是全球仅剩的一家维持负利率的央行，此次加息标志着全球“负利率时代”的正式终结。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3月19日的国会演讲中满怀希望地说道，“可持续、稳定地实现2%的通胀目标指日可待。”

◆2024年3月19日，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央行总部举行政策会议后出席新闻发布会。

舆论的烘托，让从不关心利率的日本人也开始讨论起相关影响——有人担心“如果日元进一步贬值，经济会否崩溃”；中小企业主关注“利息负担的增加是否会让利润减少”；买房的人则担忧“加息会让未来房贷压力变大”。

“这是17年来首次加息，因此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但对经济的实际影响非常小。”美银证券日本首席经济学家Izumi Devalier表示，“我们预计，融资成本或家庭抵押贷款利率不会大幅上升。”

无论如何，在经济界人士眼中，终结负利率的真正意义在于，让日本回归正常世界。“即便将利率维持在接近于零的水平，仍是一个‘异常现象’，日本央行应尽快提出加息至2%以上的路线图。”东京大学大学院经济研究科教授渡边努指出，“最理想的状况是寻求工资、物价、利率的平衡，只有这样，日本才能摆脱工资、物价不涨，利率为零的现状，从而回归‘正常世界’。”

◆2024年3月19日，行人经过位于东京市中心的日本央行总部。

多重因素促成政策转变

2023年2月，当植田和男成为下一任日本央行行长的热门人选时，美国前财政部长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将这位70多岁的经济学家比作“日版伯南克”。

本·伯南克在2006年-2014年担任美联储主席，其间成功处理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他和另两位美国经济学家一道获得202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伯南克任内的最大创新是引入新的调控工具量化宽松（QE），以此刺激经济，避免美国乃至全球经济进一步恶化。

萨默斯评价道，这两人都曾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学习，都是说话温和的学者，都具有决断力。植田上任不到一年，面临着与伯南克截然相反的境况——他的目标是让日本摆脱世界最大胆的货币宽松政策。

2024年3月19日，植田展示出了他的决断力——他宣布取消-0.1%的负利率政策，将新的短期利率目标区间设定为0-0.1%。日本央行还终结了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采取的大部分非常规政策，停止购买股票，并取消了长期国债收益率目标。

植田的信心来源于3月“春斗”（日本每年春季举行全国性劳资谈判）的结果。“春季劳资谈判是一个重点。”植田表示，如果确认工资和通胀实现良性循环，将考虑改变包括负利率在内的宽松货币政策。

不负众望，日本最大工会组织——日本工会联合会（Rengo）3月15日宣布，日本大型公司同意在2024财年将工资提高5.28%，为1991年以来最高涨幅。其中，丰田汽车同意每月加薪2.844万日元（约合1354元人民币），创下1999年以来最大涨幅。日立制作所、三菱电机等电子公司将基本月薪提高1.3万日元（约合619元人民币）。即使员工人数在300人以下的中小企业，涨薪幅度也达到4.5%。

◆日本工会联合会（Rengo）3月15日宣布，日本大型公司同意在2024财年将工资提高5.28%，为1991年以来最高涨幅

“现在的日本经济，正朝着正常的方向转变。”前日本经济产业省官员、日本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津上俊哉向《凤凰周刊》坦言，与很多因高通胀而苦恼的经济体不同，日本近一年因为通胀走高而洋溢着乐观情绪：股市不断上涨创下30年来新高，房地产价格上升，工资也明显上涨。“如此一来，劳动者找到高薪企业的概率提高了，稀缺劳动力也能流向生产效率更高、薪资更高的企业。”

津上俊哉说，日本能迎来通胀时代，转机来自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事。随着疫情暴发，全球出现供应链危机，加上俄乌战事，商品进口价格飙涨，各国开始加息应对国内通胀。当推动涨价的外力不断涌入，日本摆脱了长期以来通胀目标无法实现的困境。

上述积极信号迅速向各方传导。今年2月24日，全球最大半导体代工企业台湾积体电路制造（TSMC，下称“台积电”）的日本熊本工厂JASM正式投入运行。随着台积电的到来，至少有80家半导体关联公司将在熊本建立新基地。

◆2024年2月24日，全球最大半导体代工企业台湾积体电路制造的日本熊本工厂JASM正式投入运行。

“很长一段时间，日企都不在国内投资，而是选择海外。这使得国内劳动岗位越来越少，日本社会也长期沉浸在一种没有希望、悲观的气氛中。但如今，台积电在熊本县建厂，不少企业也在国内重启投资建厂，这些状况给予经济界及国民不小的启示与信心。”津上俊哉说。

早在去年年底，一些媒体和金融机构人员就预测出，日本央行会在今年3月召开的政策会议上宣布终结负利率政策。所以，日本市场已经有了前期铺垫。从交易所最近的交易曲线来看，加息也不如部分人所预期般对市场造成特别大的冲击。津上俊哉对此解释说：“日本虽然结束了负利率时代，但加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变化远比市场预期要小。”

就在日本央行宣布加息的当天，日元不升反跌0.8%，至1美元兑超过150日元。

◆就在日本央行宣布加息的当天，日元不升反跌0.8%，至1美元兑超过150日元。

“日本央行的言论可能被外界视为太过鸽派，从而拖累日元走低。”东京市场风险咨询公司研究员深谷浩二（Koji Fukaya）分析道。日本央行此前表示，将对长期收益率的大幅上涨做出灵活反应，包括增加购买日本政府债券的量，以防止收益率的快速上涨对经济造成过大冲击。

据《日本经济新闻》披露，日本央行宣布首次加息后，预计将在7月或10月再次加息。其中，10月加息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可以给日本央行大约半年的时间来评估加息的影响。

在日本，即使人们认为需要变革，也会抱有顺其自然而非激进的态度。一位日本金融机构负责人直言，“我们正在关注统计数据中尚未表现出来的‘变革萌芽’。长期习惯超低利率的金融机构、企业以及家庭很难轻易尝试改变。然而在变革的时代，保持静止状态本身就是一种风险。我确信，有眼光的金融机构应该开始行动了。”

负利率让国民陷入悲观

终结负利率政策的消息公布后，植田与首相岸田文雄进行了会面。植田表示，将以维持超宽松货币政策为目标，继续与政府密切合作。岸田回应称，日本央行的政策转变是“适当”的。

不过，岸田政府的一位消息人士透露，岸田对于维持宽松货币政策能否帮助结束通缩持怀疑态度。他希望植田能够修正引发日元贬值、进口价格上升和削弱消费者信心的货币政策。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正考虑发布结束通缩的官方声明，借此提振低迷的支持率。

由于2023年曝出政治资金丑闻，自民党内最大派系清和政策研究会（俗称“安倍派”）已宣布解散，该派系有影响力的议员也辞去内阁和自民党内的重要职务。今年秋天，日本自民党有可能举行总裁选举，日本政坛也将迎来众议院选举。岸田正考虑发布结束通缩的官方声明，借此提振低迷的支持率。

随着日本告别负利率时代，也预示着“安倍经济学”走向落幕。它是时任首相安倍晋三2012年底上台后加速实施的一系列刺激经济政策，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宽松货币政策，导致日元加速贬值。

东京大学副教授斋藤幸平（Kohei Saito）评价道，当各国央行因通胀而加息时，日本却长期无力加息，日元持续贬值。从这个意义上说，超低利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越来越多人认为它导致了日本经济的长期停滞。“我关注的是，负利率终结，人们会不会重新审视导致负利率的‘安倍经济学’。”

◆随着日本告别负利率时代，预示着“安倍经济学”走向落幕。

2013年4月，时任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上任后开始实施大规模的货币宽松政策措施，政府希望能在两年左右将通胀率稳定在2%。

然而，这一目标并未实现，2016年日本央行又推出负利率这一不寻常的政策作为额外的货币宽松措施，将短期政策利率水平设定在-0.1%。同年9月，日本央行继续推出收益率曲线控制（YCC）政策，继续将短期政策利率水平设定在-0.1%，并通过市场操作将10年期国债利率水平控制在0左右。

这意味着，当商业银行将钱存入日本央行时，会被收取利息，从而使利率为负值。这一政策旨在鼓励商业银行向企业和家庭放贷，而不是存放在央行，从而改善世界范围内的货币流通，振兴经济，克服通缩。然而，日本经济在实施负利率之后依然乏善可陈，通胀率仍低于目标。

“过去20多年，日本最大的课题是如何摆脱通货紧缩。”津上俊哉向《凤凰周刊》感慨道，“十多年前，很多日本学者认为负利率有利于摆脱通缩。现在回头看，它的确对振兴经济起到了一定效果，但没能实现摆脱通缩这一最大目标。”

“2016年日本实施负利率，让国民再度陷入悲观情绪中。”津上俊哉解释说，我们曾期待大规模的金融缓和政策可以结束通缩，然而没能实现；随后，日本央行推出了负利率和YCC等政策，依旧未能阻止通缩。“某种意义上说，大家都知道‘安倍经济学’没能结束通缩，但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终止这一政策。因为单纯地结束负利率，等于宣告‘安倍经济学’失败。”

一个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是，负利率也给公众心理造成冲击。美国《华尔街日报》指出，大量带有“负”字的新闻营造了一种钱包即将受到重创的印象。

“普通人对货币政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当我们实行负利率时，日间电视节目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人们都在谈论保险箱的销售情况。这不是好现象。”前日本央行政策委员原田泰回忆道，“由于公众抵制，当时形成了一种氛围，金融机构也对抵制更有信心。”

此外还有僵尸企业的问题。津上俊哉提到，“虽然初期的‘安倍经济学’对振兴经济起到一定效果，但由于过于宽松的金融缓和政策，很多僵尸企业不需要担忧金融成本问题，没有生产效率却依然能存活下来。这样反而妨碍了经济增长。”

据悉，在日本财务破产靠政府补贴生存下来的僵尸企业有20万至30万家。特别在疫情期间，苦苦偿还零息贷款的企业不胜枚举。东京商工研究中心（TSR）的数据显示，2023年使用“零零贷”（实际无利息、无担保贷款）而破产的企业数量达到635家，约为上年的1.4倍。该机构的另一项调查显示，36.2%的企业认为僵尸企业扭曲了市场环境。

◆据悉，在日本，财务破产靠政府补贴生存下来的僵尸企业有20万至30万家。

“想要真正摆脱通缩，日本需要三块‘拼图’。”津上俊哉总结说，第一块是通胀时代的来临；第二块是，随着不断涌入的输入性通胀外力，工资收入要与通胀率同步增长；第三块是通过物价、利息以及工资上涨，带动企业生产效率的提高。“日本已经有望获得前两块拼图，但如果想真正摆脱通缩和经济低增长，需要开始为获得最后一块拼图而努力。”

进入“正利率时代”之后

日本年轻一代几乎没经历过“正利率时代”，很多人开始重新思考未来。

根据日本《读卖新闻》3月22日至24日的舆论调查，60%的民众“赞赏”日本央行结束负利率政策的决定。然而，日本雅虎网站（截至3月22日）的另一份调查显示，只有6.6%的受访者认为日本经济将有“好转”。不少网友仍存疑惑：“现在评价为时尚早，应该等几年再作判断”“经济光景看上去有所好转，但实际情况真的会变好吗？”

日本多家商业银行宣布或考虑宣布加息。三菱UFJ银行宣布，3月21日起将一般存款利率从0.001%提高到0.02%，涨至原来的20倍。瑞穗金融及三井住友金融也均表示，正考虑上调日元存款利率。日本《每日新闻》的报道指出，对于这个调整感到开心的日本市民不多，因为日本的银行利率即使涨了20倍，与其他国家相比还是超低。

普通国民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负担是否会变重。

35岁的藤原（化名）2023年在横滨购买了一套公寓作为婚房。她和老公一起向银行借了7200万日元，利用浮动利率进行抵押贷款，期限为35年。日本银行提供两种类型的房贷，即固定利率和浮动利率。固定利率通常在2%-3%之间；浮动利率则在0.4%-1.5%之间。根据日本金融厅的数据，日本有超过70%的住房贷款客户选择浮动利率。

“我还没接到银行的通知，非常担心今后利率会发生变化。”藤原告诉《凤凰周刊》，“目前我的房贷浮动利率为0.42%，如果浮动利率上升，每月还款额自然会增加。”

日本第一生命研究所首席经济学家长滨敏弘指出，仅通过取消负利率，左右房贷浮动利率的银行短期利率不会有明显上升，影响有限。不过如果浮动利率上升，将导致房地产市场交易放缓，也会给选择浮动利率还房贷的家庭带来压力。另外，一些金融机构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减少优惠活动，这会对发放新贷款产生影响。

◆专家分析认为，仅通过取消负利率，左右房贷浮动利率的银行短期利率不会有明显上升，影响有限。

与此同时，日本产业界也在努力适应新环境。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十仓雅和直言：“‘温水煮青蛙’的时代终于结束了。”日本矿业协会会长野崎明感慨道：“此前是不正常的，我们正在回到正常世界。”

但据日本央行统计，受长期宽松货币政策影响，日本银行新增贷款利率一直维持在1%以下。日本企业早已习惯了超低利率，因此对进一步加息十分警觉。日本帝国数据库对9万家企业进行分析，如果贷款利率提高1%，每年负担的利息平均将增加273万日元（约合13万元人民币），这将让约7%的企业面临亏损。

日本石油化学工业协会会长岩田圭一预测，企业经营者会为了适应新环境而采取措施。“企业将通过技术革新提高收益，以此来负担增加的利息成本，同时实现经济增长。”

基于日本央行长期干预国债市场的事实，植田回应说，“会在某个时间点考虑减少购买国债的数量。”受疫情影响，日本政府已付出巨额财政支出。财务省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末，日本政府的债务总额已经超过1286万亿日元，创下历史新高。背负巨额债务的日本，或将面临利息支出大幅增加的状况，届时财政状况只会雪上加霜。

到目前为止，植田的表现似乎比伯南克要好，因为尚未引发市场动荡。但维持零利率或许是更大的挑战——如果继续加息，支付的国债利息将会增加，这将给国家财政带来压力；如果不加息，日元将继续贬值，物价则继续上涨，这会给普通人的生活带来压力。